“美睡宜人胜按摩”-按摩-古典诗词

  • 2024-01-25 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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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有句诗“美睡宜人胜按摩”,按摩就是现代按摩的意思。前天遇到一个朋友看到这句诗就问我:“陆游为什么会写这么浅白通俗的诗啊?”这个问题很外行却又很有意思。

读这句诗,这个“按摩”给她的感觉,真真切切就是浅白通俗,她从自己读诗句的真切感受出发,就产生了这么个问题。所以这个问题是个好问题,我说她问得很有意思。

现代的一个普通人,读任何诗句,最先产生的真切感觉是什么呢?不是什么“真感人”,“好美”,或者是“琅琅上口”之类的。读任何诗句,最先产生的感觉是一种对这些语言文字的陌生感、疏离感——因为我们不那么说话。即使你意识不到这种陌生感、疏离感的存在,这种感觉也会在你脑海里占据主导地位,在你对这段文字信息的接收过程中起着支配作用。

任何文学作品都会给人不同程度上的陌生感和疏离感,而古今语言的变化、文言文主导地位的丧失,使得文言语境中的古诗词给现代人的疏离感已经无比强烈,强烈到掩盖了诗句本想呈现给你的一切感觉,正所谓“一辣遮百味”。“感觉”不像“意思”,“意思”可以由别人来告诉你,“感觉”却只能你自己get。即使你弄懂了诗句的“意思”,但你get不到作者想要通过语气、节奏、声韵等因素所传递的“感觉”,那就好比品尝一道菜,却看不到菜的色、闻不到菜的香,那样吃到肚中,说好吃肯定是假的。

但美感是个捉摸不定的东西,即使你根本get不到作者想给你的感觉,只要大家都告诉你这东西很美,很高大上,很有逼格,你自己感受一下觉得也不坏,这样久而久之,你就会觉得这东西唤起了你的美感。就好比一道菜对你来说明明无香无味,但是大家都说这很好吃,你体验着实物在齿舌间的触感,体验着它从喉头流下,食道被撑满又释放的轻松,体验着最终到达胃部的充实感——你觉得这一切都好美啊,更不用说这佳肴还给你提供了营养。于是你也会得出结论,真是一道好菜!也许你会因品尝了这样的好菜而庆幸,还会拍下照来发在朋友圈炫耀……而厨师已经哭笑不得。

诗词就是这样一道菜,本来语言文字上的疏离感已经掩盖了一切味道,就剩下节奏和押韵多少还能被get到——可是无论如何人们得说诗词美啊,高雅啊,说的久了不少人也真的相信啊。于是乎,那种疏离感,就被不少人在心中等同于美感了。当他们说一个句子“古典”“高雅”“优美”的时候,他们实质上表达的都是那种自己认识不到的疏离感。

再说回开头那个问题,为什么人们读着“美睡宜人胜按摩”会觉得太浅白通俗、觉得诗人不应该写这种句子呢?因为“按摩”这个词恰好现在还在用,大家都很熟悉,这个词不能给人陌生感、疏离感,所以就不古典不高雅不优美了。再加上这一句的其它字词现在有了陌生感疏离感,我们不说“美睡”,我们说“睡个好觉”,我们不说“宜人”,我们说“令人舒爽”……只有“按摩”现在还说“按摩”,相衬之下这个词就更加违和、辣眼睛了。说陆游浅白通俗他可以认,在古代诗词本就是相对浅白通俗的文学体裁。可是说他遣词造句辣眼睛他可不认,他哪能知道什么词会被现代汉语袭用啊?

很多文化名人爱讲人们读诗词时对哪个词哪个字的意有误会,讲这些容易让人听懂也容易显示自己有学问。可是人们读古诗词时,感觉上的错位却被所有人忽略了。意思上的误会是偶发的,感觉上的错位却是普遍的。“美睡宜人胜按摩”这句诗,人们理解的意思没有任何问题,“按摩”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按摩”,但是人们读这句诗get到的感觉却严重错位了。对于诗词这种文学作品,句子包含的感觉有时比句子表达的意思更重要!(当然,句子的意思也是不能弄错的。)情商帝们经常教育大家,人们沟通时20%在于说话的内容,80%在于语言承载的情绪。我情商低,一向提倡交流时多表达实际内容少宣泄情绪,可是在诗词中,可真是情绪比内容更重要。而现代人读诗词呢?你扪心自问你能从语句中读到作者的情绪吗?恐怕你还是从内容中倒推作者的情绪吧——这样的阅读其实损失了80%的信息。

真的想好好读诗词,首先还是要多读诗文,想法子让自己进入文言的语境中去,消解那种不该有的过于强烈的疏离感,然后才能细细体诗句中复杂微妙的感觉。王世贞《艺苑卮言》说得有趣:“自今而后,拟以纯灰三斛,细涤其肠,日取六经、《周礼》、《孟子》、老、庄、列、、荀《国语》、《左传》、《战国策》、《韩非子》、《离骚》、《吕氏春秋》、《淮南子》、《史记》、班氏《汉书》,西京以还以至六朝及韩、柳,便须铨择佳者,熟读涵泳之,令其渐渍汪洋。”(开个脑洞,“纯灰三斛,细涤其肠”的比喻,该不会是来自某教吧…)我们读者要求不用这么高,但是至少要熟读《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之类的选本,才能够勉强进入文言语境,转而欣赏优美的诗词了。

话说回来,疏离感可不是文学的大敌,相反,它其实是作者的法宝。我上文也说了,任何文学作品都会给人不同程度上的陌生感和疏离感。疏离感只要保持在合适的程度和正确的指向上,这恰恰是作者想要的。

文学就像《天下无贼》里的劫匪,他们上列车了,可是别人还不知道他们要打劫呢,这就影响了打劫速度,他们还得戴上面具——这就成功地给人一种疏离感,用这种疏离感提高了交流效率。如果这种疏离感营造得不成功,接下来就只能大吼了:“严肃点,打劫呢!”这岂不顿时就low了下去?试想,你跟身边的人开句玩笑,难道会先宣布“下面我要开个玩笑”?你当然会通过语言、语气和神态里的夸张、出格、滑稽来营造一种陌生感与疏离感,让大家同步意识到这是个玩笑,然后你包袱抖出来了,大家便会哈哈大笑。

诗词也需要疏离感——但绝不是现代人由于语言隔阂而产生的那种强烈的疏离感。诗词的疏离感来自于它既别于口头语言、又区别于书面文章的语言风格。口头说话,谁会整整齐齐非要一句话说七个字啊?谁会一言不合还压上韵了啊?

虽然同在文言文语境中,诗词跟书面文章的语言也不一样。《文史通义》有这么段话:“殆如赋诗必谐平仄,然后音调(第二声);措语必用助辞,然后辞达。”写诗要平仄间用才能音韵协调,写文要用焉哉乎也这些祝助词才能意思通顺。什么是不靠谱的呢?“是文句必去焉哉乎也,而诗句须用全仄全平,虽周、孔复生,不能一语称完善矣。”写文章你要我去掉焉哉乎也这些“语助”,写诗你要我全用平声或者全用仄声,这样就算周公、孔子穿越过来也一句都写不好啊?这段话很好地反映了诗和文的显著区别,诗通常要讲究声调韵律,通常没有文法中的“之乎者也矣焉哉”。我说的“通常”不仅指数量上的居多,也指这是一种常态。

有常态就有反常,而反常也是为了形成疏离感、陌生感。举个经典的例子,杜甫的《白帝城最高楼》:“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说好的平仄和谐呢?这首诗句句都先假装符合近体诗的平仄然后关键字上突然跟你反着来。说好的不用“之乎者也”呢?他“独立缥缈之飞楼”还“杖藜叹世者谁子”……该省略语助他偏不省略!就是隔应你,就是让你别扭。后人评价这首诗总得最多的一个字就是“拗”,拗就是别扭的意思。《杜诗镜铨》里更是说这首诗“奇气奡兀”。可是,如果读者不懂得律诗平仄本来是什么样子,也就不知道杜甫这首诗“拗”在何处;如果不知道诗异于文的节奏、诗句中之乎者也都要省略不用,也就体味不到作者非要用“之”用“者”,非要用文的句法所包含的勃郁拗怒之气。一言以蔽之,如果你没有进入诗词的语境中,没有对诗词的常态习以为常,你就get不到诗人本想呈现给你的陌生感和疏离感。

疏离感是个法宝,这法宝可以“正用”,可以“歪用”。

前面说了,人们会因为不能融入作品的常态,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疏离感——这种疏离感是作者本不希望有的。而当人们普遍误把这种疏离感当成美感的时候,后世的作者也未能免俗,就会出现刻意追求那种疏离感的文学作品——是谓“歪用”。这种事情在文学史上屡见不鲜,并非今人独有。在外国的文学作品刚刚进入国人视野中的时候,人们普遍觉得外国作品很高逼格,外语又不好只能读译本,久而久之就会觉得译本的那种语言风格好美啊,比正常的中文要高一个level……很快市面上就出现了明明是中文写成却刻意模仿翻译语言风格的作品——诗歌、小说都有,数不胜数。我不知道当初译者为何将外语翻译成那种面貌,但我知道用这种翻译腔写中文作品的人,还都不是翻译书的那些人。

不过年长日久,翻译腔早已深深融入中国现代文学的血液中去了,可以感慨但没必要再加以批判。而今时今日,有另一个“歪用”疏离感的文学现象正在眼前,那就是各种所谓的“古风文学”。

网上经常看见大家转一些“美丽的古风句子”,内容多是情啊爱啊今生来世什么的——这没什么,关键是,这些句子的语言可真让我摸不到头脑,既不是诗词或者古文的语言,又不是现代汉语,有时候它们别别扭扭好歹说了个具体意思,有时候它们根本就讲不通、不知所云啊……现代人在读古诗词时,把那种语言隔阂产生的疏离感跟美感联系到一起,于是认为有这种疏离感的语言就古典就高雅就有文化了,于是就有作者用自己发明的古典高雅有文化的“古风语言”大行于世。这些作者就像蹩脚的厨子一样,利用有人喜欢吃辣,于是来个“一辣遮百味”,食材好不好配料精不精致都无所谓了,一个劲儿的辣就是了。作为一个美食家,我不反对吃辣,可是人的舌头能品尝酸甜苦辣咸诸多味道,配合鼻子去嗅,齿颊去感受……全方位调动感官,简直能构建一个世界啊。辣不过是一种痛觉而已,单单奔着这个而错过一个世界,实在太不值当!

当然正用也好歪用也罢,咱们还有个杀手锏叫“存在即合理”。“古风”or whatever这种文学现象真实存在,受众广泛。文学的生态树是生长发展出来的,从不是批判出来的。这棵树能如此茂盛也是因为有横斜万端的枝杈——只要最后能长出果子来,就没有一条枝杈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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